她看见的黑衣女人「香水味很浓」,人在梦境中一切都可以模拟,唯独气味不能,如果不是她自己的香水,她就一定在那个时间段真的闻到了某种香气。
我心事重重地推开咨询室大门,哈莉猛地一抬头,看见是我,勉强扯出一个笑容。
她眼下一片青黑,双手和小臂都干净,动作自然舒展,头发挽成一个髻,露出整段脖子,没有任何被殴打过的淤痕,初步判断,应该近期没被肢体家暴过。
我放轻松语气:「今天有什么能帮你的?」
「我想问问,怎么自杀最容易?」
我没反应过来,在记录纸上写下了一句完整的「怎么自杀最容易」之后,汗毛倒竖了起来。
看这个架势,她是铁了心的想死。
但她始终没死成,又很矛盾。
我盯着她:「你是想通过自杀引起谁的注意吗?」
哈莉抬头快速地扫了我一眼,把肩膀向里扣得更紧,显然我说中了一部分事实。
「是你关系很亲密的人吗?」
「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,如果不想开口,点头摇头也行。」
她冲我点点头。
我继续问下去:「是你的丈夫吗?」
她身体不自觉地前后摇摆,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。
「那么,」我缓慢抵达问话的红线,「今天早上,你再度尝试自杀了吗?为什么?」
几乎是我话音刚落,她就发出野兽受伤一样的咆哮,把头弯到两个膝盖之间,再也不肯回答问题了。
我一言不发地坐到她身边,等到她自我平复得七七八八,开口为这次咨询做了结语:「明天早上同一时间可以再来,如果你今晚有任何入睡困难或者情绪波动,请及时拨打机构电话,我们随时有人接听。」
给哈莉写好个案陈辞,拿去给师傅汇报,再匆匆吃个饭,回家搞定今天的实习报告,我又开始思考哈莉的案子。
她的案子不合常理的地方太多,但我们突发组的用处就是拿来面对这些不太常规的事儿,组里的同事也都是一些不太正常的人,比如我,天生乐观到超出正常阈值,刚进实习单位的时候,每个人要自述优点和想去的组,轮到我的时候师傅问:你是一个社工,如果你有一天回家发现被人报复,把你家玻璃打碎了,你怎么办?」
我:「不可能,我住 42 楼。」
然后我就被塞进了突发组。
后来我见到了很多自杀、杀人、跟踪、绑架,有了一堆一个比一个变态的同事。实习报告也格外地,精彩纷呈……
哈莉走之后,我联系了给她做紧急处理的家庭医生,想了解本次自杀未遂的具体情况,和我预想的大致相同,她依旧是割腕,抢救及时,诊所出具了一叠材料,无外乎就是知情同意书,拿药凭证,缴费单等等,奇怪的是,除了哈莉自己的签名,但凡涉及到钱的东西,落款都是一个陌生名字,叫奥菲莉亚。
我把这个名字在脑海里转了几圈,觉得曾经听过。
先尝试录进机构的档案库里,得出的结果全是些不相关的陈年旧案,再输入「哈莉」「奥菲利亚」,显示无结果。
最后一次几乎是闹着玩,我胡乱输入了「菲利普」「奥菲利亚」。
屏幕上跳出一份个案陈辞。
个案陈辞的大部分内容,是如实记录案主说过的话,我看了一眼档案的时间,是三年前。
一夜过去,就到了第二次咨询的日子。
比起上一次在咨询室里咆哮的她,今天的哈莉平静了很多,我把诊所提供的材料推到她面前。
「奥菲莉亚是?」
她面无表情盯着桌面,好像没听见我在说什么。
「换个问法,」我好整以暇地靠回椅背上,「你认识她吗?」
这次哈莉有了反应,她点了点头。
我扯开一联知情同意书,假装第一次发现奥菲利亚的名字在上头,「既然她给你签字,那么就是她发现了你自杀?怎么发现的?」
她茫然地抬头,「我在家……自杀,她把我送到了诊所。」
「你们住在一起?」
「不。」
「那她怎么进来的?」
哈莉眼神空洞地平视前方,没有反应。
「自杀这种情况,医院会联络紧急联系人,你的丈夫为什么不在场?」
哈莉收回目光,以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,我清楚她心里有答案,但是不想说。
一个要离婚的女人决定去死,一个她的熟人刚好在场,还救了她一命,这绝非偶然。
我能看到真相的一个线头,并决定把它彻底拽出来。
我索性把档案和资料一推,
「聊聊你自己吧,你现在找到工作了吗?」
哈莉颓然地摇摇头。
结婚之初,哈莉沉浸在「全职太太」的轻松美梦里。
但很快就意识到,这种生活没有那么好过。
菲利普早出晚归,她很无聊,生活逐渐变成了家与教堂之间的两点一线。
哈莉之前学过做咖啡,后来找了份兼职,半年前,她把这份兼职刚好丢了。
工作连续受挫让哈莉情绪极度不稳定,也是那个时候起突然要起诉离婚,她经常在咨询室大吵大闹或者突然嚎叫,菲利普就会敲门进来,握住哈莉的手陪她做完咨询。
「工作的事情不怪你,」我问哈莉:「那你最近还在正常服药么?和隔壁邻居相处如何?」
哈莉一愣,眼神躲闪起来。
她没想到我知道这事儿。
去年圣诞节前后,哈莉陆陆续续收到了很多张卡片,不是走邮局寄过来的,是被直接投进了信箱,收件人是她,上面画着撒旦的形象,最下面用颜料喷涂着一些脏话。
哈莉固执地认定是邻居干的,因为邻居「离她家最近」,后来还报了警,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,哈莉已经冲进隔壁,砸烂了邻居的客厅,挥舞着一把剔骨刀,威胁要杀死邻居夫妇。
邻居是一对七十多岁的老人,女主人当场吓得犯了哮喘,后来警方经过调查,彻底排除了老人投递卡片的嫌疑。
这件事以哈莉住进了精神病院告终。
我对哈莉感到头疼不是没理由的,她除了爱割腕,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报警。
怀疑邻居恐吓自己,报警,自己家草坪被不知道谁踩了,报警,连公交车坐反了,都要报警。
但在她浩如烟海的警局笔录里,有一份很值得玩味。
半年前的一个下午,她报警说有人入室盗窃。
警察到达现场后发现,没有门锁破坏的痕迹,也没有窗户或者车库被强行闯入的迹象,换言之,这个贼是开门进来的。
「贼」是个女人,大摇大摆地开门进来,看见哈莉的时候,比她还惊讶。
这案子在菲利普赶到警局后被撤销,哈莉突然改了口,说她是和朋友闹着玩的,因为报假案,还被罚款 1600。
我不确定这时候问她这件事是否对眼前的情况有帮助,咨询室里的咖啡机这时候派上了用场,借着打奶泡的机会,我背对着哈莉站了几分钟,直觉告诉我,这次蹊跷的报案和哈莉身上一直以来发生的事情有关系。
「加肉桂粉吗?」我回头递给她杯子,「我记得你喝咖啡喜欢加肉桂。」